汉德克:他的文字很烧脑,他也不爱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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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德克:他的文字很烧脑,
他也不爱它们
一部《三国演义》,“算”字是关键。最能算的人,首先是诸葛亮,口头禅是“我算定……”“我料……”别人称赞他也都是“军师神算”“丞相妙算”。当司马懿走上前台,诸葛亮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他不单要“算”司马懿接下来会如何,而且他还知道司马懿也能“算”,他还要“算”司马懿会如何“算”自己……用现在的话讲,诸葛司马这二位,都是不怕烧脑的。
彼得·汉德克也不怕。以下这段话,出自他的小说《守门员面对罚点球的焦虑》:
那个守门员在琢磨那个球员会往哪个角上踢,如果他了解那个射手的话,那他就知道他通常都选择哪个角。但是,射手有可能也会想到守门员在琢磨这个。于是,守门员继续琢磨着,足球今天会往另一个角去。但是,如果射手一直还跟守门员一个思路,现在还是想往通常的那个角射呢?事情就这样继续着,不停地继续着……
读着有点累。写它的时候汉德克很年轻,脑也烧得起。在他的分析中,罚球员和守门员,跟诸葛司马的关系是完全一样的,都是算,我算你怎么扑,你算我怎么罚,我算你怎么算我怎么扑,你算我怎么算你怎么罚。
《三国演义》总是给我们一个喜闻乐见的结果:诸葛亮第n次算对了,敌人果然如他所料的那样行动了。丞相的人设继续,羽扇一挥,收兵庆功去也。然而实际上呢?读汉德克这篇小说,再转念一想,诸葛亮在定计时真的那么确信,从未犹豫过吗?他算司马懿会如何算自己,因此将计就计(例如佯装派兵劫营,但在自家营寨旁边埋了伏兵,因为他算定司马懿会算定自己去劫他的营……),然而他真的不担心,司马懿会一时脑抽少想一步,或者多想一步,从而“将将计就计之计”吗?他对对手心理的估测有充分的技术支持吗?一个人如何能一直那样自信?
我们看到的是百发百中的神算,我们看不到的,是诸葛亮站在罚球点前的焦虑。我们也看不到,初出茅庐的作家汉德克在思考“现在,我该写什么”的时候,那种首鼠两端的样子。
他太容易厌倦了,他自带否定一切的气场,他很早就明白世事的无意义。不过他跟《等待戈多》的贝克特有些不同,贝克特在无限的“等待”中发现虚无,汉德克所说的“事情就这样继续着,不停地继续着……”则事关时间的无限细分:足球观众看到的是一蹴而就,或者鱼跃神扑,肾上腺素升高又落下,爽!然而汉德克看到的,只是射门和扑救前的准备阶段,一段可以无限延长、无限切分的时间,这是属于先哲芝诺的时间,是“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意义上的时间。
他书写的,正是这段时间里的人,如此焦虑,如此乏味无聊。
这是现代人的焦虑,现代人对什么都没有把握,抓在手里的怕失去,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会被负面想象所吓倒:万一得不到我该怎么办呀!我爱慕一个女孩,不敢开口,约她到咖啡馆一起看美图,看着看着我伸手去够她的肩膀,我心里想的是:有两种对半开的可能,一是得到接受,二是被不耐烦地推开,那么安全起见,我最好假装是无心之举,或者表现得拿她当哥们一样,她要是接受了我再考虑下一步。我猜,女孩也在琢磨我的意图:他有意于我,但害羞,故而假装若无其事,我有两种对策:一是躲开,可能会引来进一步的纠缠,也可能让他受到打击,不敢再靠近我;二是忍让,有两种可能的暗示,一是“你可以得寸进尺”,二是“就此为止,不可越界”;如果……于是两个人都焦虑得凌乱了。
回到《守门员面对罚点球的焦虑》,它的主人公,一个叫布洛赫的男子,不仅习惯于揣测别人如何揣测自己的意图,“算”别人如何“算”自己,而且对自己的行为,有一种不断回退的习惯:他做了什么,随后否定掉,随后再度否定,仿佛害怕承担责任似的。如此,他成了一个永远在犹豫的人,一个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说的“逆流而上,不断后退”的人。一件事,比如去废品站卖东西,在汉德克笔下,碎裂成了一个又一个被动的决定:
(布洛赫把一些奖杯、球鞋之类东西装进了口袋,拿到废品站)一开始,废品站里没有人,他把那些东西都取了出来,直接就放在柜台上。接着,他觉得就这样把东西放在柜台上太想当然了,好像它们已经确定要卖了似的,于是他又很快地把它们从柜台上拿下,而且又塞进旅行袋里。当人家问他要这些东西时,他才以一一放回到柜台上去……当他看到一个八音盒时,每次都觉得曾经看到过。
在这种文字里,你可以看到所谓后现代的厌烦情绪:每一个字,在落到纸上的时候,好像都明白自己是多余的,自讨没趣的。汉德克似乎想要表现现代人的焦虑——我们还未行动就开始纠结,行动之后又否定,新的判断否定前一个判断,为已经发生的行动伪造一个意图……等等——然而,他对自己所使用的文字没有爱。他的这位布洛赫,就像行为艺术家一样,用他毫无意义也缺乏基本情感的存在和行为震撼观众。他向观众发问的是: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在这里?
汉德克以戏剧最为知名,去看他的戏的观众,也都得这么问自己:“我来这里干什么?台上的人在这里干什么?”他们在说,说,说,不停地说,可是彼此之间没有对话,他们的语料来自各种现成的文本:格言,俗语,脏话,贺词,悼词,政府公告,商品广告,从“给大家拜个早年”到“明日有雨”,从“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到“倒车请注意”……用随手拼贴的方式,汉德克邀请观众加入到他对日常语言的深度厌倦之中。
你也看出来了,《守门员面对罚点球的焦虑》这种小说拍成电影很适合,变成文字就是在折磨读者。电影是维姆·文德斯拍的,因为小说并不只是把文字浪费在行为前的犹豫,浪费在无意义的反复上,它还有个核心环节,那就是布洛赫毫无根由地杀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售票员,跟《局外人》里的莫尔索相似,但是莫尔索很快被推上法庭,而布洛赫跑到边境一个小镇里逍遥法外。他并没有有意躲藏,而是若无其事地走走停停,出入于小酒吧和旅馆,每天起床,看电视,说一些无聊的话,勾搭邂逅的女人,去看电影并睡着……显然也不太在乎是不是会被逮捕。
他放弃正常人的情感,没有悲伤、喜悦、担忧,对往事也不作任何回忆,他以成为一个知觉无痛儿的方式远离了焦虑。布洛赫就像汉德克本人一样是个永远的隐居客,先后隐居在家乡的克恩滕,后来在萨尔茨堡,再后来到巴黎,唯一的不同是他背了一条人命。
必须如此。对汉德克来说,只有那些让人怀疑写作本身的写作才值得存在,只有那些让人怀疑语言的语言才值得留在纸上。他通过戏剧和小说玩耍语言,揭露了语言那在人们习焉不察的使用中所享有的特权。这需要高超的智力——很“烧脑”。他和维特根斯坦一样,将语言从里到外翻了个面,原本用来构筑现实的语言,被他用来反对现实。对汉德克来说,没有比这更为可行的反抗了,这比迎着催泪瓦斯上大街的行为要明智得太多。
接下来的悬念,就在于他是不是去斯德哥尔摩,以及他会用怎样的厌世情绪来折磨礼堂里那些他平生所遇到的最高规格的观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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